—第期—
那些消逝的树
赵丰
打开泛黄的记忆,对镜窥探纵深的皱纹,仿佛老树皲裂的树皮,神情便有了淡淡的忧郁。多么想让时光倒流。回首,虽非岁月如花,却有树的喜悦。那么多树的影子,驻留着青涩的往事。无论风雨侵袭,无论日月交替,它们都静静地伫立在某个院落里或某条泥路旁,摇摆着树叶,倾听我的呢喃,慰藉我的情感。及至晚年,仍在钟情眼帘里的每棵树,每片叶,生怕它们会像童年里的那些树,从大地上消逝,在我的生命里消逝。当人生的欲望随着岁月的苍老渐渐成为空无之后,我却依然思念着那些被记忆重现的树,因为它们已经不再是往事,不再是风景,而是我生命的血液。那些遥远的树枝树叶,宛若我生命的枝叶,在已逝的风里摇晃。那些消逝的树,我来了。童年时,一放学,我们就跑到碾儿河上游的乱石滩。那儿长着几棵水曲柳,由于远离人家,它们就显得悠然闲适。我们一去,它们就张开叶子鼓掌(山口的风大)欢迎。现在回想起,那真是一处绝妙的地方。高耸的秦岭,旷远的晚霞,辽阔的沙滩,幽静的流水,凄凉的鸦声,恍若某个童话的背景,正应了佛家那句:我本自性清净。佛家语随缘,儒教言素位。几棵水曲柳,难道真的心领神会了?总是听到这样的无奈之音:尘世乃无边的苦海,岂不知世上仍有浮云青山、小桥流水、老树昏鸦以及由几棵水曲柳点缀的画面?这般的联想,是步入中年后,挣脱了名利束缚之后的醒悟。那时,我们只知道爬上它的身躯,折下它的枝干做一种陀螺的玩具。一开始,我们用杨树的枝干做陀螺。杨树太普通了,房前屋后、渠畔路边,到处都是。它就像人类中的大多数,普通得只是为了生活。可是,杨树木做的陀螺经不起鞭子的抽打,没几天就裂开了口子。水曲柳虽然披着柔弱的外衣,身子骨却结实。玩了一个季节,用它削制的陀螺,依然完好无缺。水曲柳的材质坚韧致密富有弹性,纹理通直美观,耐腐朽和水湿,适于刨印和旋切加工。早些年间,乡下用来运输的马车,用料全是水曲柳。现在,它成了民俗博物馆的主人,骨质依然硬朗。马车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水曲柳却成为室内家具的宠儿。用它做成的沙发、柜子、餐桌,门窗,兼之以传统的榫卯结构,朴拙、秀美的线条设计,受到人们的青睐。它美丽清晰的纹理,既可以上得厅堂,又可以入得厨房,用它做的家具刷上清漆,彰显出淡黄典雅的品相。城里人买家具,一听说是水曲柳做的,会不吝惜腰包里的钞票。此外,水曲柳还可作建筑、造船、车辆、枕木、地板、胶合板、乐器等用材。水曲柳三个字,拆开来无一不是女人的品相。一定有人误会,水曲柳类似于常见的柳树,阴柔,婀娜,风雅,那就错了。我们司空见惯的柳树,由于它的低矮,无须仰视,只能用来点缀风景,其木质没有用处,而水曲柳则不同,它属于落叶大乔木,树干高大通直,拥有宽阔的胸径,能沐浴到天河的水雾。它伫立在平原上,超逸,挺拔,虽然起了一个女性的名字,却有着男人的雄性。它的叶和柳叶相似,却比它柔韧,显现出皮革一样的绿。细腻、坚硬的材质,水波纹花般的纹理,让它具备着高雅不俗的品相。它喜欢生长在湿润肥沃的河岸、缓坡、溪谷、河滩,耐寒,喜湿润,但不耐水渍,在季节性排水不良的地方,长势不佳甚至死亡。字面上有水,却害怕水,这真是矛盾。生活,也许就是这样,表象的东西往往具有欺骗性。水曲柳的玄妙,在于它的深藏不露。这是中国人所推崇的禅相。一座戏楼,掩藏在碾儿庄的村子中央。戏楼前长着一棵老槐,从山坡上往下看,它高过村子所有的树木,俯视着村子一切的秘密。这棵树,应该是村子最老的树,树干要七、八个儿童才能合抱。我们不喜欢呆在家里,唯一的去处,就是老槐下。它身上有许多大小不一的洞,枝叶覆盖着戏楼前空出来的地面,遮挡着雨,也遮挡着阳光。我们合围在它的身边做游戏,游戏的名堂太多了:打尜、鹐仗、踢瓦、跳绳、滚铁环、打四角、弹杏核,要是晚上,就藏进树洞里做迷藏。树是鸟最好的栖身之处。古槐的身上,有许多的鸟巢。飞行累了的时候,鸟就在树枝上做着游戏。鸟在上面,孩子们在下边,享受着各自的快乐。无法回想起老槐完整的生长过程。它昨天冒出一颗绿芽,今天长出一片叶子。开春了,它的嫩芽在班驳陆离的枝杆上染一抹青绿,开始几乎看不出什么,只是感觉它的枝杈柔软了许多。第二天再看,枝条上沁出一层绒毛一样的嫩绿,再后来,那些细密的嫩芽一一顶出,一天天舒展,直到稀疏的枝杈被密密的叶片层层包裹。秋天,那扇形叶片一睁眼就变成一片金黄。秋风扫荡的日子,细碎的叶片在我的头顶飘舞,小手接住一片,握在手心不忍它的离去。一个夏夜,一声巨响惊醒了碾儿庄熟睡的人们,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天亮后才发现戏楼前的老槐被雷击中,主干上端被击断,树冠被掀掉了一大块,断枝散落满地。然而它并没有被雷电击死,仍然顽强地活了下来。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次,碾儿庄没有人能够知道。穿越了千年的风霜雷电,老槐一次次活了下来,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老槐和那座戏楼一样,被村子人视为公产。而村子的人家,差不多都有几棵老树。村子人爱自己的老宅,爱老宅前后的老树,如同爱自己的生命,譬如森虎爷。他家的门前有棵皂角树,树冠像一把巨伞,悄没声息地在老屋上空撑开。它的叶子为卵形,卵状披针形或长椭圆形状卵形。春天里它开出淡黄白色、卵形或长椭圆形的花瓣,在阳光下热烈的绽放着。夏天,它的叶和果在风里碰撞,发出啾啾唧唧的响声,像是来自天籁的箫音。唯美的旋律,忧伤的调子,引领童年的心灵进入一首纯美的乐曲。随着风力的转化,曲声时而若游鱼戏水,时而若微风拂面,时而若鸟语呢喃……像是在聆听古典名曲《寒鸦戏水》。心静,佛土静。可惜,我那时很难悟出那样的境界。它的树冠上,架着几个老鸦窝。躺不了一会儿,孩子们就爬上树掏鸟蛋。这当儿,森虎爷就会出来吆喝:“下来下来,滚一边玩去!”森虎爷有一把长胡子,吃过晚饭,肩膀上搭一条黑糊糊的毛巾,摇着一个蒲扇,坐在树下,歪着头,支起耳朵,仿佛在聆听树的心跳。有时他眯起眼,好像在想着自己做过的一个梦。森虎爷的模样现在已经模糊了,但是唯美的境界依然清晰。一想到皂角树,耳边就响起音乐,还有树下的一个老人,一把胡须,一个蒲扇。森虎爷不许孩子们上树掏鸟蛋,但却喜欢村子人打皂角。皂角树是有刺的,大人小孩站在树下,瞄准树上的皂角,拿着竹杆打,用石头扔。手一扬,哗啦啦落下来一两串皂角。它的果实像扁豆,也像月牙儿,七八寸长,捣碎了泡水,可以洗衣服,洗前除去皂仁,用石头或木棍捣碎,夹进衣服里面,在搓衣板上搓呀搓,用木棍捶呀捶。那时衣服是粗布做的,搓久了手痛,最好是用木棍捶。村子东边的曲峪河水清澈见底,夏秋之夜,如有月光,女人们端着一盆脏衣下了河岸去洗。一盆衣服,一两串皂角就洗净了。洗完衣服,女人们猫着腰,把头发漂进水里,用捣碎后在沸腾的水里煮过的皂角水来洗。那时杂货店有一种叫“茶子”的药砖,硬硬的、厚厚的,是皂角经过简单加工制成的。乡下人有时嫌皂角麻烦,就买这种“茶子”洗头发。常常,在中药铺子里看见皂角的名字。皂角树的可贵之处,在于浑身上下都是药。皂角的果能杀虫,治祛风痰,除湿毒。中风、咳嗽痰喘、肠风便血、下痢噤口、痛肿便毒、疮癣疥癞这些疾病,中医也用它来对付。皂角刺呢,可以拔毒,消肿,排脓,治疗痛肿、疮毒、疠风、癣疮、胎衣不下。皂角的叶、根、皮用来治疗高血压、支气管哮喘、消化性溃疡及慢性胆囊炎。皂角的籽润燥通便,祛风消肿。好像,它天生就是为了人类的健康而生存的,充满着对于人生的关爱。乡下人很少有美食家,从没想过皂角仁是可以吃的。后来我读汪曾祺的《南瓜子豆腐和皂角仁甜菜》,才知道在昆明,“皂角仁卖得很贵,比莲子、桂圆、西米都贵,只有卖干果、山珍的大食品店才有的卖,普通的副食店里是买不到的。”昆明人的筵席上有一道甜菜,叫冰糖皂角米。“蒸熟后晶莹透明,嚼起来有韧劲,好吃。”吃皂角仁,是我未曾有过的口福。有时我想,皂角仁真的就是佳肴美味么?往往,人觉得某个东西好吃,感觉的成分比味觉占更大的比重。一个人和一棵树,我相信二者之间是有因缘的。森虎爷在他七十周岁那年,让我的父亲给他照了张黑白相,他笑眯眯的靠在树身上摇着蒲扇。他是一八八三年生人,一九七零年去世,活了八十七岁,是碾儿庄活得最老的人。他是冬天去世的,一个阳光很好的正午,他圪蹴在皂角树下吃完一碗面,把碗搁在脚旁,垂下头依着皂角树睡着了。那个姿势,是他完美的谢世方式。他一辈子没灾没病,纯粹是老死的。巧合的是,这年冬天,那棵皂角树也干枯死了。树和人是不一样的,它不会说话,也谈不上思想,可是我总觉得它一定有一种人类不可捉摸的表达方式。一棵树根扎地,头顶天,浓缩了自然界的精华,我就不相信它没有灵性。自然界的许多谜人类恐怕是永远也无法破解的,就像一棵皂角树尾随着他的主人逝去。我有时想,人是恋着自己的故乡的。树比人还扎实,人没根,它有。有根的事物自然比人还留恋故土。人虽然伟大,但没有树的风景。人的风景在内心,树的风景一目了然。树不但有生命,也有情感,这我相信。我对乡村的情感一直在树的身上,借着这种情感,我可以拒绝城市的诱惑,也想如树那样在大地上为自己扎下一个根。九岁那年,我在邱家庄的外婆家度过了一段时光。外婆家的院子有一棵香椿树,贴着老宅的窗户成长。是那种木格的窗,冬天里糊着报纸,过年了,外婆换上白纸,贴上窗花。天气渐暖,我趁外婆不注意,用手指抠破窗户的纸,看那棵树发芽了没有。窗户的小洞外,是白花花的阳光,然而,外婆总是怕我受冻,不让我出门。香椿叶的诱惑,是弥漫着整个春天的,但总是春到深处,外公才让舅舅上树折下它的叶子。我知道,它刚刚绽开的叶子是最嫩最香的。这样,我的目光就长久地悬挂在它的树叶上。看见我痴呆的样子,外公总是重复一句话:“你这个馋猫呀。”外公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他不仅要让我吃饱香椿的叶子,还要让全家人都吃上一碗香椿捞饭。外婆把香椿叶用水煮熟,拌进蒸好的小米饭里,撒些盐,一阵搅拌,就是一顿稀罕的午餐了。那是一口大铁锅,满满的一锅饭,外婆送给这家一碗,那家一碗,让一条街的人都尝尝鲜。那条街上,只有外婆家长着一棵香椿树。夏天的时候,香椿树叶子浓浓密密的,树下落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是蛾子随地大便的见证。没办法,外婆只好天天打扫,天天恶骂。外婆扫的蚕粪,并不倒进茅坑,而是埋在院子的菜地里。香椿树叶子落得晚,深秋了还不肯落完。在风的摇摆下,片片叶子重重地摔落在地面。风要是大一些,连枝都会刮断,响起一串串“呱嗒板儿”的声音。暑假里,香椿树上的一只知了不知疲倦地叫。外婆允许我在院子玩了,可是那只知了爬得很高,我能看见它的身子,却无法捕捉到它。“大脑无所事事,就会胡思乱想。”这是蒙田在他的随笔里引用古罗马诗人卢卡努的原话。那时的我,不会像卢卡努和蒙田那样想着诗和哲学,只是想着,那只知了身上的肉,用火烤熟好吃吗?在生命被封杀的冬天,阳光被树枝遮挡的阴影,像一条条雨后的蚯蚓在地上缓慢地爬行。外公和外婆要是出门了,就把我锁在屋子。我唯一快乐的,就是用手指撕破窗户上的报纸,看那棵光秃秃的香椿树,还有落在香椿树的枝干上的鸟儿。父亲接我去上学,用自行车的铃声催促着我,可我的目光却不愿从香椿树的身上离开。如果一个九岁的儿童懂得忧伤的滋味,那一刻就是对它最好的诠释。我困惑的目光,被香椿树高处的枝干诱惑着,被无限拉长……许多年后,回忆将那个瞬间一次次呈现在我的面前。惦念着一棵树和它的枝叶,是我成长过程的一个插曲。正如帕斯卡尔说得那样:“人的天性,是完全自然的。”童年里,不可能回避自然的物体对我的影响。我还没有学会思想,就只有从自然界感知美的意义,填充空虚的灵魂。回到父母的身边,我的眼前仍然不时地晃动着外婆家那扇糊了报纸的窗户,那个被我撕破的窗户洞,以及那棵香椿树的枝叶。外公、外婆都没有食言。我不仅如愿吃上了外公送来的香椿叶,还被外公接去吃了一碗香椿捞饭。香椿树一见到我,宛若分散多年的朋友,愉悦地摇晃起残留的叶子,仿佛欢迎的掌声。我想和它说几句话,却一时想不出词儿,就久久地抚摸着它。它似乎长粗了,长高了,身上布满了青春痘。看到拐枣这两个字,就会滋生醇香甘甜的感觉。那个“拐”字,无疑是因为它的果柄弯曲而得名。徐锴《注说文》云:拐枣“称作枳枸,皆屈曲不伸之意。此树多枝而曲,其子亦弯曲,故以此名之。”在乡下,它还有一个名字:鸡爪树。它的树冠,形似鸡的爪子向天空伸去,聚揽着天上的紫气和阳光。记忆的仓库里,拐枣树储藏在碾儿庄牛头庙的院子。通常,拐枣树是寂寞的。从春天发芽,开花,到深秋果实成熟,整个过程都在隐忍的期盼里。想要将那一串串香甜的果实吃到嘴里,需要漫长时间的等待。第一场霜降之后,那些饱满的果实才在风霜的欺凌下渐渐风干,生涩的果实浓缩了精华,最终成为一串串醇香甘甜的美味。佛家讲万物在心,追求修世。道家讲无牵无挂,追求避世。拐枣的成熟过程,全在尘世之外的宁静和安详。庙墙,遮掩着树的身子,却无法抵御果子的诱惑。拐枣的果子,像弯弯曲曲的棒状物,有如禽类的脚爪,关节周折。我由此疑心拐枣原本谓之“拐爪”。没吃过它的人,看见它的样子,犹如面对一个脸上布满皱褶的老妇,大约要皱眉,可是当你放在嘴里细嚼,才觉得它醇香,甜蜜,有点像葡萄干的味。拐枣的果子成熟了,我们爬上树,装满一口袋。生摘下来的拐枣,要拿到火里炮一炮,使其变得熟软且有粘手的糖分,吃着就香甜了。我的一生,唯独对树情有独钟,而且染上了收集各种树名的嗜好。在我整理的资料中,拐枣树的名字最多,可以列一长串:枳犋、蜜屈律、木蜜、木珊瑚、鸡距子、鸡爪子、万寿果、金钩子、梨枣、枸、鸡爪梨、臭杞子等。每个名字,都具备着一种品相,给人以审美的想象。在家乡,它的名字还有红拐枣、绿拐枣、白拐枣、胖娃娃拐枣、柴拐枣、鸡爪爪。在有文献记载的树种里,它同样享受着优厚的礼遇。《诗经·小雅》中就有“南山有枸”的诗句。《陆疏》中说:“曰蜜、曰锡,因其味也。曰珊瑚、曰鸡距,曰鸡爪、象其形也。”无论形与味,它都别具一格。它的果梗、果实、种子、叶及根都可以入药。中药称其果实为枳棋子。《本草纲目》说它“味甘、性平、无毒,有止渴除烦,去膈上热,润五脏,利大小便,功同蜂蜜”。乡下人常用拐枣酒泡药或用来医治风湿麻木。久违了,拐枣树。几十年没有见过它了。前些日子去汉中出差,在镇巴的街头无意中发现了拐枣的果子。几十年的沧桑,它褪去了青春的红颜。像人生的历程,一路疙疙瘩瘩走来,直至枯干。我不是喜欢吃零食的人,但还是买了一把。尝了一口,没有一点儿时的味道。我想这是拐枣吗?在镇巴街头见到的拐枣,并不是我童年里吃过的拐枣。随着岁月的增长,我发现树是离不开它的出生地的。这不是我的发现,古人早就知道了,这才有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说法。每一棵树都有适宜自己生长的环境,就像我一样,离开了户县这个地方,就找不到和谐的人生方式。树也是有灵魂的,灵魂就蜷缩在出生时的那片土地里。老姑家在焦东村,她家的院子长着一棵核桃树,老姑说她还没有嫁给姑父的时候,它就长在这儿了,怎么也活了五六十年了。她说这树怪得很,老不生病,总是结果生孩子。人也有个老的时候,这核桃树咋就不见老?老姑如此表述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一点也不上心。我去老姑家,完全是为了吃核桃树的果子。一开春,它结出疙疙瘩瘩的青果,老姑就仰起脖子望呀望的。秋天,老姑搬来木梯,上树给我摘成熟了的核桃,用石头砸开裹在核桃身上的绿肉,再砸开核桃皮,就露出白白净净的核桃仁。老姑把核桃仁在铁锅里炒了,淡淡的金黄散着一股核桃香,酥脆。那棵核桃树,姑爷说是他种的。他笑着说随手往地上扔了一颗核桃,就长出它了。姑爷说着,用满是老茧的手掌抚摸着树的身子,好像那是他的孩子。秋天里,老姑家的核桃树下,有蛐蛐的叫声。四周寂静,我仰躺着,望着一树的果子,聆听蛐蛐缓慢,短促的叫声。秋风一来,核桃树的叶子就响起音乐般的瑟声,这是它的悟性。秋风、树叶、蛐蛐儿,它们的合奏声,宛若我后来听到的罗伯特·舒曼歌曲集《桃金娘》中第三首《核桃树》。那首曲的旋律,大多是"短呼吸"式的小句子。美丽的琶音,伴我进入温馨的梦乡。老姑家后面的山坡上,是一片核桃树林,还是初夏,孩子们就上树摘核桃,姑爷很痛心,他念叨说:“还是嫩水儿,离开树不是夭折了?”放暑假了,老姑村里的人爬在树叉上,用竹竿在枝杈间挥舞,核桃稀里哗啦地落在地上。一些大男孩,在一边的树下使劲往树上扔石头,把核桃击落下来。石头越过枝桠,穿过浓密的树叶,划出一条弧线。坚硬的外表,让人吃起来颇费周折。孩提时用牙齿咬,不小心就伤了几颗,现在一到阴雨的日子,那几颗就隐隐的痛,像是对曾经的不懂世事发出警告。我有时想,核桃是个历经风霜的老人,你不砸破它的壳,它能置放数十年,而且越放越坚固。老而弥坚。核桃适于这样的表述。核桃仁,是很好的滋养品,一斤相当于五斤鸡蛋,或九斤牛奶的营养含量。核桃仁也是一剂药,对肾亏、腰疼、肺虚、久嗽、气喘、大便秘结、病后虚弱和神经衰弱等症有很好的疗效。我上大学时,老姑给我送来一篮核桃。“核桃仁像人脑,吃了补脑呢。”老姑这样说。从此我懂得了,核桃树是生长智慧的植物。在记忆的旮旯拐角,核桃树是我对故乡的特定符号。在城里,很难见到核桃树,不过它的果子摆在水果店或者果品市场的摊位上,让我想起了核桃树的身影。少儿时代的记忆,漫长,单调,成为零散的碎片。离开了树的呵护,我的生活充满焦灼,忧虑。很多次,我被梦境引领着爬上碾儿河上游滩地的水曲柳身上,在碾儿庄戏楼前的老槐下玩游戏,在森虎爷家门前的皂角树下用石块打皂角,贴着外婆家的窗户纸看香椿树的叶子,仰头望着牛头庙院子的拐枣流口水,侧耳倾听老姑家核桃树下的蛐蛐鸣叫。梦醒后我知道,该回家了。每次回家,除了看看父母,我唯一留恋着的,就是那些老树了,可是一棵也见不到了。最早逝去的是碾儿河乱石滩的水曲柳,在农业学大寨那会儿随着河道治理被砍伐。文革后期,年迈的戏楼塌架了,村子在那儿盖了办公楼,叫党群服务中心,挂着党支部和村委会的牌子。牛头庙还在,但拐枣树不见了踪影,大约老死了。外婆家的香椿树,也一定是老死的,上初中那年,老屋尚在,香椿树却消逝了,树枝上曾经的鸟儿站在老屋的顶上,好像认识我似的对着我啼叫,诉说着一个儿童曾经的心事和情感。还有老姑家的核桃树,随着几年前焦东村被拆迁,一棵棵核桃树杳无踪影。没有不朽的树木,但却有不朽的记忆。记忆里的那些树,是家园的风物,是童年的标记。那些深入泥土深处的树根,那些经历过风雨的枝叶,慰藉着我的心灵。站在那些树面前,小时的我常常保持一种仰望的姿势。每当轻风袭来,它们嘻嘻哈哈的叶子快乐得摇着晃着。那些树消逝了,视野中的故乡就陌生起来。虽然因为搞新农村建设,碾儿庄的新村很整齐,很漂亮,且栽植了松柏、法桐一类的风景树,但在我的意念里,由于缺失了那些老树,它便没有了历史,没有了沧桑,也没有了厚重。这样,我就很落寞。我越看它越不像我的故乡,竟有了一种排斥的感觉。我心目中的村庄,一定要有那种苍老的、裂开皮的、歪着脖的树。一看见它们,我就有回家的感觉,心就会瓷实。常常,一些美好的东西就藏于质朴、古旧,甚至表面看起来丑陋的物体中。这是哲学家的话题,我不说了罢。如果能返回童年,我会选择在一棵树下沉思,甚至鞠躬致敬。这话说得有点深沉,严肃,显得有点儿过分,但却是我真实的念头。我的心思,一直都在那些消失了的树身上。随着岁月的流逝,不知道还有多少美好而古老的树木从大地上消逝。然而,我却无论如何忘不了那些记忆里的老树。我的情感,我的生命,与那些老树融汇在了一起。它们是我生命里永恒的风景,并成为我的精神寄托。赵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散文集十七部,曾获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张之洞文学奖、柳青文学奖、东方文艺奖、《安徽文学》《延河》《红豆》《攀枝花文学》等刊年度文学奖等,主要从事散文随笔写作,以哲学随笔及生态散文见长,现居西安市鄠邑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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