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社团成立于珊瑚老师离职的前夕。
只代过一堂课的试讲老师飞蛾原来是要取代珊瑚的位置,这令鼬鼠和大麦他们极其不满,顿时对飞蛾生起一种敌意。鼬鼠曾在玻璃窗上写道:ilikeMark,但那时大麦没和她在一起。她那时是因为讨厌范大人,现在范大人排第一,飞蛾排第二,都成了她鼬鼠讨厌的人。大麦、凯文、素鸡他们也是喜欢珊瑚的,但他们不至于这样疾恶如仇。于是,某一天课间,他们四个一起发明了一种文字符号,将拼音和声调结合起来变成字符,写成别人看不懂的模样,变成他们四个之间的暗语。这是他们对飞蛾的抵抗,也是他们站在珊瑚一旁的象征。
素鸡在黑板上写:飞蛾=7,以表示她总是以“给你七个笑脸”作为最大的奖励。飞蛾看到以后佯装生气地说:“淘气。”
素鸡长得最小,可她实际又比鼬鼠大几个月甚至一整年,可飞蛾只看表象,几乎除了珊瑚以外所有人都认为素鸡年龄小却最有出息,这令鼬鼠很不满。
鼬鼠认为明明她是最小的,并且她的出息不亚于素鸡。她们只是性格不一样。她想,她没有素鸡那么理性和沉稳的思维,更没有那些精致和细腻的小心思,可她的能力不亚于她。她感到素鸡是具体的,实像的,是像面筋一样洗来洗去最后剩下的那一坨禁得起考验和打磨的精华,而她是一团光,看起来都觉得亮,可硬要拿去和人比较,她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一定能胜过别人的地方证明自己的确比他们好。在素鸡到来以前,她是没有对手的。她第一次感到人和人是那么地不一样,可又在心里坚信,自己并没有输。企鹅老师举行比赛的时候,她和素鸡一直打平手打到最后一关,企鹅姐拿着40个笑脸,问她们是想一决胜负然后独享,还是选择平分。素鸡想了想,露出想要缓和形势的为难神色:“还是……平分吧。”鼬鼠愉快地点了点头。鼬鼠发觉自己并不是很精致,和素鸡相比的时候。
可生活就是由新鲜血液注成的,就是要不断为生活添加新的色彩。
鼬鼠不确定凯文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但他时常被素鸡拿来开玩笑,说他和另一个女生勾肩搭背地走,仿佛有些什么不对,全校的男生都在笑话他。而凯文的性格便是豁达开朗的,他才不在乎这些条框。他有一个豁达的父亲,从小就让他拥有了西方人开明的思维,因此他只是抗议地笑,每次都辩解,但也不曾真的生气,也不见他有什么改变。
有一次凯文说:“我和她就像我和鼬鼠的关系一样!有什么不对吗?”
素鸡笑。
鼬鼠忽然很窃喜,原来在凯文的心里他们的关系已经这么好了。但相比于凯文,鼬鼠还是与大麦更好。就好像,他们两个有共同坚守的东西,这与那些社会性的光鲜靓丽的东西是不同的——凯文和素鸡是同样想要享受那些光鲜的人,而她和大麦是没有那些光鲜也一样很快乐的人,甚至他们会彼此安慰:不要紧,那些东西都不重要,甚至,他们会在这时特意表示道:我可站在你这边。大卫每次来都要到大麦身边喊一句“肥子”,然后坐到后座去。大麦跟大卫是很好的哥们儿,两人在词汇课上认识,大卫眼见着大麦从一个乖乖听话的人变成一个四处捣蛋的话痨被赛蒙娜小姐拎起来当众斩首,可这大概就是兄弟间骄傲的感情。
有一天,大卫问大麦鼬鼠去哪儿了,大麦说:“不知道死哪去了。”鼬鼠矫情地因为这句话一上午都没有理他。大麦并不知道鼬鼠知道这些,无辜地追了鼬鼠一上午,委屈地问:“小鼬,你到底怎么了啊?”
后来,他们四个一到下课就去隔壁空教室里打牌。长大以后他们就没怎么探过险了。小时候,鼬鼠提议去探险。探险,无非是墙板里有个男孩们淘气打出的洞,里面扔了些废纸团和零食袋子——这在小时候的他们看来就是些神奇的宝物了,兴许还有别人遗失的稀奇的东西,因此叫寻宝。而墙里的暖气管道神秘得像个能吃人的壁炉,虽然下了课的教室黑着灯,空无一人,但你也会想象如果里面藏着什么会怎么样。就这样,大麦和小鼬鼠去探险,也真的发现过某处有神奇的迹象,当然开着灯的时候——其实几分钟前还开着灯,并没有什么异常。
那大概是一生中最幸福最满足的时候,家庭完整,前途也没有压力令人担忧,所以那是童年。
就算某一天临时给你安排一篇字的演讲稿要交,你也觉得上课的晚上是幸福的,晚风是幸福的,夏天的热热的空气是幸福的。很多年后,那种场景只有小说里才有。那种烟火气,只有在电影的屏幕上,在热闹的下班时分,从画面里的市场上扑面而来。
青春期要到了,这种平静会被打破。
一日,素鸡在宣布秘密社团的重大决定。她的确很有才华,在语法课上,她是经常被请到朗读课文、时时得到“人小鬼大”夸奖的好助理——因为企鹅姐觉得她声音很好;下课时,她也是打牌唱歌的能人。有时,她还会冒出一两句,大家并不知道的其他领域的知识,比如华佗和麻沸散,而鼬鼠,只是在她说到那个词时才恍然大悟,说自己也听过。企鹅老师便毫不客气地对事实进行了公正的评判,说素鸡这天生聪明的孩子杂学旁收且活学活用。
鼬鼠从前才是被夸奖有思想又有能力的那个,那个假期她尝到了嫉妒的滋味。她不承认这是嫉妒,她说她讨厌素鸡。
她说这话时是在素鸡不在的时候。
凯文似乎读懂了鼬鼠心里在想什么,温和地劝解道:“你不能因为别人比你优秀就讨厌他们啊。”
一针见血地面对自己心里的魔鬼,竟然让人觉得舒适,鼬鼠想。
鼬鼠望向窗外的夜空,没有夜空,只有屋里反射的光和外面的车灯,还有超市灯火通明的标志。远处有个大厦是个酒店,家就在不远。
上课了,课间结束了。
教室里说他们四个在搞对象,鼬鼠和大麦是一对儿,因为他们每次都坐在一起,又都一起出去。
鼬鼠第一次为这种事感到生气!他们是怎么想的?竟然这么说。
珊瑚老师兴高采烈地看着他们,几分打趣,又像同龄人一样友好,朝他们投来狡黠的笑容。
鼬鼠小时候以为珊瑚偏向汤姆,因为他一个人的卓越而否认了所有人的才华,因而不想给她打满分。92和94两栏间有个竖线,鼬鼠挑在了竖线上,说自己评的是93分。大麦知道鼬鼠近期对珊瑚同学不满,下课时过来帮她交考核表。鼬鼠得意地说自己打了93,大麦听了以后竟理解了,然后周到又细心地说:我去给你解释一下。前台的两个大姐姐还很友善,对孩子们的把戏也比较尊重。那时候的氛围是轻松与快乐的。假设一直这样,大家一直在多好,没有先后,永远无私,永远放在心里,不会褪色。
珊瑚说:鼬鼠,你去帮我拿一下书,我忘在办公室了。
鼬鼠庆幸自己成了跟别人不一样的角色。
回来后下课时,大麦说:珊瑚说这是她最后一堂课了。
鼬鼠感到晴天霹雳!为什么怎么这么突然?
大麦说:她以后不在这儿教了。
鼬鼠跑去问珊瑚,珊瑚说是真的。鼬鼠责怪她为什么不早告诉他们!为什么不跟他们商量,为什么最后才说!
珊瑚老师笑笑,也不回答,既是对孩子童言无忌的包容,也是大人的不做解释。
凯文的爸爸问:那你打算去哪儿啊?
珊瑚说可能去总部也可能去大学。
那时去大学教书还不需要是博士,那时总部教的都是成年人,离他们的世界还很遥远。
长大后的某一天,鼬鼠真的看到了总部的标志,她觉得能进总部上课是一种殊荣,仿佛要有某种资格才能去,去了要感到骄傲。
鼬鼠和凯文在珊瑚的办公室久久不走。鼬鼠靠在那儿,还压到了饮水机的热水手柄,蹭了一屁股热水。后来凯文的爸爸干脆请他们几个一起吃了饭。吃饭的地方是珊瑚不到两年前带鼬鼠去吃晚饭的地方。那天她的家里竟然没有人管她,不知道二位直系亲属是怎么想的,要把她托管给珊瑚。鼬鼠像小大人一样跟着去了,但她从没把自己当成小孩,因此也无法接受珊瑚老师像母亲一样管她的晚餐。同一家餐厅,可这次她不再是小孩子了,她现在是淑女,是littleMiss,是Lady。在饭桌上说起她不喜欢这个没有珊瑚的世界,也说起她不喜欢飞蛾,凯文的爸爸忽然说了一句凯文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当你不能改变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只有改变你自己。原来有其子必有其父啊,鼬鼠恍然大悟。
自那以后,鼬鼠尽量表现成一个坏孩子,好让飞蛾不要喜欢她。飞蛾比珊瑚小,可她对孩子的爱总像是揪着孩子的脊梁骨似的,让你觉得被当成没有自我甚至不太懂事的小孩子。她依旧喜欢素鸡,并认定她是鼬鼠的妹妹,因为她长得小,古灵精怪、短小精悍。鼬鼠对此很不满,她觉得仿佛一个大人在摸她的头。为什么所有的老师都认为素鸡比她更小!长得高,不是一件好事吗?
最后一堂课,她告诉大麦她要变坏,于是在考试时偷偷地吃东西,果然被飞蛾发现了。飞蛾对她进行善意的提醒,她感到像是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批评,她知道这对于她而言是一生的耻辱,可她是故意的,她讨厌飞蛾喜欢她,她要变成坏人,自由独立地离开。
有的东西,一旦成了习惯,就改变不了,也无法接受新的替代品了,哪怕那是一件极好的替代品。
那一年鼬鼠十岁,大麦十一,素鸡十一,凯文十岁,珊瑚三十四岁。
珊瑚还没有结婚。她很优秀,可她一直单身。
她有一天和鼬鼠抱怨校长批评她办公桌太乱,鼬鼠说因为你比别人忙啊!
母亲说珊瑚也挺自私的,不然怎么说走就走了?
人们追随着珊瑚的脚步印了书出去和她单独学习,可是好景不长,没有熬到过年,之后人们再也没有见过珊瑚。
后来就迎来了最昏暗的日子。
鼬鼠想起大麦,觉得一个男生如何有兴趣去来过无数次的教室探险,兴许只是在陪她。可朋友便是,明明是自己不感兴趣的事,却可以因为陪着你做,而把它当成乐趣,还兴致盎然。范大人惹她哭的时候,如果大麦在就好了,可惜他那天正好不在。后来大麦和她一起做了许多魔法笔,就像快乐星球的魔石一样,像仙女魔法棒一样。有一支笔是大麦亲自做的,彩纸在笔的末端朝左右两个方向共同圈成一个心,那是大麦最得意的笔。可回家以后,那两条彩纸就脱落了。后来要进行下一次探险,大麦说不如拿那支笔,鼬鼠坦白地说坏了,大麦失望地耸耸肩:好吧。鼬鼠觉得自己残忍了些。
最后一次通话,大麦说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就想起给鼬鼠打了一个电话,那时他们已经分开快三年了。以前有人说大麦是肥子,鼬鼠都要上前安慰,说:不要管别人怎么说。大麦作为一个男生,与自己的兄弟之间必是不在意的,可他还是对鼬鼠的友情报以感谢。
大麦是她见过最温和的男孩子,是个想不到有什么缺点的人——毕竟也没有以后,只剩下回忆了。
生活有时就是这么巧,有些人最最黑暗的时候没有陪在你身旁,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后来鼬鼠真的找过,也真的没有了消息,这大概就是缘分,让有些人在有些时候消失,生活就很神奇地做梦一样地朝前走,迎接你的可能是条恶龙,可公主心甘情愿地与恶龙私奔,并发现,邪恶的龙其实同良民一样吸引人。
有时觉得可笑,越是没那么在乎的东西,人们越知道如何珍惜,似乎很轻易地就能把它们归为某一类,放在适当的位置;可越真诚的,越像另一个空间里的镜像,在现实的世界里越是无处安放。
但时间久了,你会发现,其实总会有安放的地方,因为总要面对现实。
长大了的人是有排他性的,而小时候的人没有。只是利益看得多了,有一天你忽然想,倘若不存在这种排他性,不需要用被排除者的弱点去烘托自己最终选择停靠的港湾的正确性会怎样,毕竟有些人纯净得让你重新开始怀疑,一切在你眼中都可以是完美的,而你最终找到的自己与之互相不占有也不冲突,一切都美好地存在于那里,正如它们本身的样子——没有经不住考验的他人,只有经不住考验的自己。所以就把珊瑚宝藏放在那里也好,也时不时地对所有人充满着无差别的爱,就好像存在过的东西不会消失,不过换种方式在另一个角落里维护早已拥有的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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