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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珊瑚

文/陆长君

《博物志》:“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

《山海经-海内南经》:“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

当澜笑第一次把她那条朱光流熠的赤鳞鱼尾翘出琼华海的清阔海面的时候,她堪才庆过自己一百五十岁的生辰。

一百五十岁,或许于红尘俗世而言,已可抵一场悲欣因果,渡经两世宿业轮回。可于鲛人这一支岁及千年的神族而言,一百五十岁的澜笑,尚不过是一个妙龄犹稚的小女儿。

是了,澜笑是鲛人,便是那抚时感事的诗人曾吟咏过的“神女花钿落,鲛人织杼悲”中的鲛人;是那人首鱼身、曾在奇谈怪志中留下过兰章藻辞的鲛人。是那在数万年前业曾骑鹤天宫、官抵九重,是自创世父母双神殒身归元的上古时代便仙传至今、故而尊位比四海龙族还要高出一重的鲛人族。

民间神话典籍曾有记:“鲛人居海,其海可纳百川,曰之琼华;海中有圣宫,崇光恒昌,为万鳞之府,曰之琼华宫;宫中有长,岁至千年,庞眉皓发,尾覆青麟,旦形若现,其广可及天台。此长名曰扶苍,群鱼尊之为:海父。”

而澜笑,便是海父扶苍最小的一位公主,她的母妃是澜河化身的神女,早在百年前诞下澜笑之后便身归混元了。

只遗留下一个身娇骨小的小女儿。

这女儿生来便迥于其他族人。除她以外,余众族中鲛人的鱼尾皆或蓝或碧,最为稀缺的当属九色琉璃一般的斑斓——如澜笑的亲姊、六公主昭璃,就拥有着一条族人绝无仅有的琉璃色的鳞尾。澜笑自幼便很欣羡,每每当她的阿姐在海浪中畅游之时,那条鱼尾便秀美异常——清波万顷,浮光流金,一尾彩鳞曳着华练,夭矫蹿跃于其中,万丈飞金的日华沛然地沥过,便旖旎出十光绮错的霓彩。

可澜笑却天生拥有着一条赤红色的鱼尾。赤日之下,异常耀显,如烈烈招著的旌幡一般。

庶几也是缘此,才让海父对她看管甚严,直至一百五十岁亦不允准她出海窥世。澜笑不知就中因果,她不过是想去看一眼那灯火交辉的人间,顺便去找寻那与她同胎而生、幼年为伴的阿姐。可是自幼庇舐她深重的海父在她提及此事之时,却始终酷厉如斯,任凭她如何软语相求,皆不应。

是故澜笑一直未能步历人间。

一直到她岁满一百五十岁的那一天。

——

澜笑记得,她第一次腾身出海的那一天,是一个晴好之日。

太虚无极,楚天杳渺,瑞霭漫卷。长空浩荡之下,漾漭无垠的琼华海如一匹浮水飘零的云山蓝色素练,曦光熔金,自九重云头斜斜地投照下来,便在海面上晃出了千重斑斓的碎影。

海上是长虹贯日,而海底,却犹然幽漆如穴。

海底琼宫一隅,澜笑微欠着身子,水眸灵动,左右探顾着,翼翼轻轻地躲过来往梭巡的虾兵蟹将。琼华宫身为玉砌,常年崇光不灭,亮若九天玉宫。故而澜笑只好施决敛去周身气息,自华宫一角踅摸而出。

总算探出身去时,她急急地一蹬赤红的尾鳍,轻灵地投入了深海的窝抱。

甫一脱身,澜笑便奋力地摆起了灵韧的红尾,推波打浪,远远地抛甩开了身后那座自幼生长的玉宫。草藻流曳,珊瑚生辉,周遭有斑斓的游鱼成群,她探出纤修的玉臂,拨开头顶之上重重压覆的水帘、拨开绕于指隙的浮草,自海底琼宫扶摇升起,一直往海面之上而去。

她实在很想去看一眼,去看那个族老们时常提起的鬼蜮人间,究极是魍魉横行,还是锦簇花团?

澜笑一下一下地划着水,妙姿优柔,如一只梭游天际的来去自由的赤羽雀。她赤尾如流霓,荡摆轻灵,墨一样的长发流泄在玉滟溶溶的水波间,似瀑散的藻云。

潺水环身,如母河温软绵柔的唇吻,吻掠过她每一寸杀黯雪光的香肤,吻掠过她峦线起伏的腰峰。她一壁游着,一壁仰起头,去瞧看头顶茫茫清波之上那道熔金的日屑。赭石色的瞳因了一丝欣悦的笑意,攒起了一星隐隐的稚光。鲛人是不比人族那般抱残守缺的,她的上身几乎是裸锃的,只在隆起的胸部以两树矮小的红珊瑚围拢出一件精巧的合欢襟,余下却丝缕不着,一把盈盈的细腰之下,是一条赤红纤长的鱼尾。

澜笑不知,她这副打扮倘若落在人间是实在伤风败俗的,是要为人叱责唾骂的,是可问悬石沉海的罪责的。可是澜笑她本不是人,她是鲛人公主,故而对那人情险恶、世道凋零茫无所知。

游着游着,眼前渐渐呈出一簇晕金的日华,穿水而照、直直飞溅入眼,如仙阙揣下的一道招引的天光。她心下立时急切了起来,尾鳍力打水波,划水的双臂也愈发果迅了许多。

而当她的指尖触到海面的时候,却又摸到了那道无形的结界。

那是一层轻透如雾的水壁,虽则轻软,薄如纱绡,却法力暗隐,柔韧异常,轻易是难以破除的。儿时她年幼贪玩,因好奇心使,也曾屡屡溜出宫去。被海父发觉之后,海父唯恐年幼的她再私自溜出宫被人族捉了,于是便乘云出海,飞驾于天海之间,巍巍然一挥袖,就在这与尘寰相接的海面上,布下了这重禁障。

此后,这重禁障竟整整隔挡了她五十年之久。

在过往那芳蕊玉成的五十年里,每每当她游探至此处,都被这术法生生横档下来。故而纵便她日夜神往那人间盛象,最多也只能透过层叠细碎的纹漪,与那光影纷呈的人世遥遥一望。

可今日,是她的一百五十岁生辰。这数十年来她潜心精修术法,今日又逢诞辰堪过,天恩鸿降,修为大开,这水障于她,便再不是障碍。

澜笑稳稳地立于碧波青澜间,口中默念辞咒,自指尖掐出了一决,趁势凝神再念一回,指尖咒决登时白光横曝,化出一刃雪芒秋霜,她悠悠然一扬玉腕,只见指尖几道寒锋飒飒飞掣而去,便快厉地劈开了海父施布下的每一重禁障。

眼前水幕,豁然而开。

她不抑狂喜,攒力在尾,腰脊一腾,霎时挺跃而出——

彼时,那正负袖立于岸边捻卷诵读之人却蓦然看到,在遥遥的天海之交、云光水影一线接驳之处,突有一簇红华自海面下腾跃而起,轻灵划过如洗的长空,在青白一色的天际飞架起了一道如练的赤霞。

绚烂过后,那簇丽影又自离水九尺之处轻盈弧落,投坠入海,波动澜荡之间,溅起了一浪压过一浪的粼光。

那是澜笑毕生第一次跃海。

便绽缀成了天海之线最为壮丽的一道绮虹。

澜笑从未见过自己的生身母亲。

——飞澜,

那位由雪谷澜河化身而成的女神,其源可溯至仙山昆仑,其原形乃是一条由千年的山雪融汇而成的霜色清江。曩昔数万年来,澜河淙淙游曳于昆仑仙脉绵峦叠起的雪山之间,盈盈碧透,清洌可鉴,如盘缠于天宫仙尊腰际的一条银光玉带,灵波流华,周有白霭弥绕,溶溶千年未曾断绝,乃为得天地紫气滋养的一带江水。

一千年前,南海观音尊者舆乘爱兽金毛吼去往西天听法,路经仙山昆仑。彼时正适岁转芳春,冻雪融释,堪堪开化的澜河呈出青白雅色,涓涓潺潺,自雪峰叠耸的山涧之中流淌而下,喷珠吐玉,浮光清泠,净若瑶池之水。大慈大悲的菩萨观音为其玉景所引,细细看了去,才瞧出那澄白如练的一川霜水,许是终年饱受福地昆仑的仙气所养,竟隐隐现出了几分女者胴体的姿态来。

于是观音慈心漪起,就指点下了一诀长生,状若红色星荧,坠入河心。澜河得了那一指渡化,登时灵台大开,精元沛勃,玄灵之气流贯周身,便坐地化成了一个白裳飘逸的翩翩女子。

那女子,便是澜笑的母亲。

而后,这女子随奔流的百川一并投入了琼华之海,与彼时已为鲛人族之长的海父扶苍,一见生了情。

两百年后,女神飞澜诞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女儿——昭璃。

再一百年后,飞澜珠胎再孕,却因蒲体孱弱,在诞下澜笑后便血崩而亡。

阿姐曾对澜笑说,她降生的那一日,她们的母亲——那位常著一身素白披帛曳地轻罗衣裙的澜河神女,在剧痛之中涸尽了通身的鲜血。血涌如泉,泓积成泽,直绛得连母河身下的整张冰床都为腥红刺目的鲜血所浸透染透。大朵大朵的血花成团成簇,恣意烂绽,自气力几尽的母体下身汩汩淌下,渊积成川,浸透了霜色纱裾,又缘着垂垂扫地的赤红色襟摆淌曳而下,曳做了一条蜿蜒流深于海底琼宫的血霓。

而澜笑,便是自那一弯赤霓中血冶而生。

行将就木之际,母河飞澜犹恐这堪堪诞下的小女儿身骨太弱、难以保全,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吐出了最后一口精纯的芳息,把观音尊者留与她体内的那决长生渡给了爱女。

“我佛视红珊瑚为七宝之一,而贮你体内的那决长生,原也是一颗红珊瑚的蕾种。”

“小妹,你可知你生来便是一场神通。”

后来,海父为这赤色珊瑚化身的女儿取名为“澜笑”。

澜笑生来便是赤尾之身,鳞甲流丹,宛如血漆火炼而成,且她生来便通得一奇术——血育珊瑚。

澜笑的血可髹得普通珊瑚为赤。凡得她血染,海底随处可见的珊瑚便会焕出瑰丽夺人的大红赤色,深红如血,质地莹润,举世罕得。而在澜笑堕入世间的数万年前,民间虽也有传说典籍录载着有关红色珊瑚的零辞片章,可琼华海却从未有过贵至千金的红色珊瑚孕生而出。

澜笑记得,她第一次偶点珊瑚为赤是在自己五十岁的那一年。那时,她不过还是一只粉雕玉砌的半大小鱼儿,偷偷摸出琼宫玩耍时,为一匕斜逸生出的石刃刮伤了手腕,淋漓下三两颗血珠来,珠花溅落之处,一株原本平平无奇的珊瑚登时焕出十丈奇光,光芒映穿海面,一丛珊瑚登时通体变做了血红色。

她叹为观止,旋即折下了一枝带回了宫去。那一日回宫之后,阿姐离霜一壁为她的伤腕擦着药,一壁告诉了她母河的事。

听罢之后,不过是凡人五岁孩童之龄的澜笑恸郁不已,伤的芳心如隳,泣得悲如啼血。她站在海底一处的断崖之畔,望着漫目而去看不到界域的浮草鱼群与静默流漩的缕缕水光,声声地诘问着自己。

攒彩揉金的七色日华自海面之上斜斜地铺洒下来,穿透清澄如镜的海水,普照的佛光一般珀亮了她半张粉嫩稚容,却珀不散那团弥缠她心头的九萦不散的愁云苦烟。年幼的澜笑锤问着自己,是否是自己的降世才夺走了母亲的性命?是否是致死母亲的惩咒加施在了她的身上,故而才俾得她生来诡状殊形,迥于族人?

可,迢迢来寻她的海父却捧起她珠泪莹然的小脸,慈声告诉她,赤色流朱、状若莲台的红珊瑚是慈悲我佛的信物,寓为纳吉避凶、祛恶降灾,是护身祥瑞之兆,是神仙天赐的万福。

海父说,她生有红珊瑚凝融于血,那是深爱她的母亲以性命为偿,来佑庇她一生欢欣。

那当时,望着海父的眼底深处那一簇星荧不歇的思念,澜笑终于明白,海父为何为她取名为澜笑。

是母亲,要她一生平安顺意。

是父亲,要母亲永远常乐常笑。

眼前是探指可触的琼华海海面。

澜笑仰起头,瞳影星烁,袒出两池赭红色的切切欣悦。粼光陆离的海面之上,是普照人间的一道洒金的晖华斜斜地探了下来,至圣至明,蒙在她艳绝三界的丽容上。

她奋悦难抑,良久才定下神来,暗自攒力在尾,口中念出一句破海的辞诀,旋即赤尾矫然一摆,霎时腾身,直往海面而去——

一簇血冶红华骤然自海底腾跃而出,如蹿上云头的一朵赤色烟火,横刃长空。

宋珩第一眼见到澜笑,便再也无法忘怀。

只是那一眼实在太快,快至叫那青衣俊逸的书生根本来不及看清那抹骤然跃出海面的赤红色血影究极是什么,便只得又看着它“噗通”一声,弧坠入了斑斓的琼波里,转眼辄消湮不见了。徒在浮荡如绸的海面之上,飞溅起叠叠琦色纷呈的水花。

可,虽说是未看清那艳影的真切神容,但他却看清了大致的形廓。然而,这一遭的看清却险些让他以为自己遭了邪魔侵体——他怎会看到那分明是一副人形身骨的腰后,却拖曳着一条修长的鱼尾??

一时骇得不清,宋珩星目圆睁,半晌也缓不过神来。青天白日的,难不成自己竟撞上了什么神灵精怪?这样想着,额上立时便密积出了颗颗珍珠大的汗豆儿,他拾袖去拭,也忘记诵读了,只一味地倾出身子去眺,想再一睹那玉景,睹个真切,睹那究竟是否是真的神仙堕世,还是他真的只是一时眼花雀乱,错把一尾红鲤当了人形?

于是宋珩便这么踮着足,抻颈去看,可琼华海面上却一派清波缓漾,徒一轮浑圆的火珠巍然驾于云海之央,舒云依然懒卷,碧水依然如镜,仿若适才那一刹的三界奇观不过只是他的一恍失神。

探着,望着,他只恨自己目力太短,看不得太远,于是禁不住一步一步地往前迈了去,青缎履渐趋入海,在玉屑银末一般的白沙地上蹑出了一串足印。

宋珩或许是看痴了去,竟丝毫未曾留意缎履不知何时早已踏过沙潮一线;未曾留意不多时后,连他的青色襟袍也浸入了海水之中,须臾潮打,湿线便漫过了膝头。

未曾留意,业已全然浸入海水的足前的一处沙窝之中,竟隐隐伏着一颗滑润如卵的顽石。

陡然地,脚底蓦地一空。

旋即,人便囫囵跌入了水里。

原本清透温软的海水立时现出了鬼魅本性,如流蟒似游蛇,寻拨开每一寸喘息的间隙,争抢地往口鼻之中蹿。

他定了定神,振开手臂,欲蹬水上浮。然,身周水门却霍然帘开,如凌空降下了一只无形纱笼,在离身两步之外辟出一圈水壁,容他立足在央,如在平陆,寸衫不濡。

足下重又落定,宋珩早已愕得目直口呆。

可下一刻,却叫他看到了更为惊骇难信的一幕——

透过面前一层轻薄如绡的水壁,宋珩定定地看到,在那碧波叠涌浮光潋滟的琼华海中,分明正立着一抹人身鱼尾的丽影——那是一个丰仪娆绰的女儿身,发瀑如云,玉腰柔细,廓影婀娜,可下身却不生双足,乃是一条长如血剪的鱼尾,上被流朱鳞甲,如飞枫绛火,盈盈然荡曳在翻叠的清波里,煞是一道血冶而成的赤霓。

宋珩一时骇得不轻,惶惊之际,却陡然听得一声白洪滔天的巨响——!

身周水壁,轰然而坍……

——

待宋珩切切窥全了澜笑的一身锦骨时,他堪才开始置信,原来志怪古籍《山海经》中述及的“人面而鱼身,无足”的鲛人,竟当真活存于世。

总算破水而出的时候,时已泊近黄昏,琼华海上大观极盛,金乌丽照,飞火流彤,如为上古司羿之神一矢射落的金翅大鹏鸟,尸横云水一线,残骨半没,在漭阔无极的海面上漩喷出万丈绮光灿蔚的霞血。

落日擎盏,酡晕弥空,斟尽万里洪溟。

宋珩横抱着昏迷不醒的澜笑,踩着满地血霞丹辉,一步一步艰难蹒跚着,自海中拔足走出。

澜笑犹在宋珩的怀中昏睡,一件精巧短小的红色合欢襟围拢着两团酥胸。宋珩眉凝得生紧,颈立的僵直,狠命迫遏着自己不去瞧看怀中女儿胸那两丛春光半吐。一番浪里滚打后,他早已里外湿透,一袍风流出尘的青衣飘逸不在,因了水濡,浓色遍洇,漉漉地耷在身上,还淋淋漓漓地自袍沿上淌下连串的水珠儿来。

可纵便湿衣加身,却丝毫不掩宋珩玉树之姿,他不愧为这琼华城里最为翩翩俊俏的儒生,哪怕衣袍尽湿,也难抑那股子自髓骨里渗溢而出的雅玉之质,无双朗逸。夕晕涓浓之下,他抱着澜笑,筋疲力竭地走上琼陆,指下生凉,触及到的不啻有少女柔娆纤细的柳腰、凝玉胜雪的香肤,还有一排一排滑凉如冰的粼甲。那赤霓一般的长剪尾窝在他的怀里,流光溢彩,夕辉一打,便焕出一道延满青袖的华光。

宋珩不知自己遇到的是人还是九重天上谪下的神灵。只是这条赤鳞滑凉的鱼尾实在是骇人,旦若触及,那股子冰凉滑腻的感觉便似小虫一般啄咬上他的指尖,惹的他的心栗瑟不已。

是废了好大的气力,才自急涡横流之中逃出生天。这女娃子也是一葩奇绝,倏而神龙现身,施法俾得他身周重重水帘大开,可下一秒,她自己却娇身一晃,骤然晕厥,栽入了重重涡流之中。幸而宋珩自幼长于水滨,熟识水性,这才一臂拉起了她,又揽她腰身在怀,奋而挥臂擘浪,这才还了二人生机。救人到底不比只身凫水,适才波急滔汹,他险险就要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一来二去,倒把他累的气喘如牛,却也不知她是要救他,还是欲给他添乱。

这样想着,宋珩已提步上岸,他躬身把怀中那人身鱼尾之怪平放在沙滩上,这才蹲坐在地,吁吁大喘了起来。

喘了几喘,又觉此番貌态过于粗野,实是不合圣人门生之名,于是又摇晃而起,长身立定于细沙锐石间。

子曰,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可半晌之后,宋珩终究是忍抑不住了。他偏过首,开始细细量度起了躺在沙窝中的澜笑。

虽说这女儿身骨生的恢诡谲怪,容貌却是一等一的绝色——她雪容无尘,如冰似玉,因寸妆不施,星粉不点,故而不带丝毫人间女子的粉腻胭脂味,也不攒牡丹业气。她微偏着头,双目紧阖,月眉浅浅蹙起,两丛微微抖动着的睫羽黑而绵密,如落水黑蝶湿垂的双翼。不肖她眸开烟视,便引宋珩抑不住地遐想起来她扬着糅笑眉眼、款睐春波那副黯煞天地的景象。

她的发也是极美,一团如为松墨淀就的藻云瀑泄在白沙上,不簪翠华,也未挽式样繁琐的发髻,不过是那么随意地铺散开来,便要比宋珩见多的那些顶上钗喧?闹的妇人们要美上许多。

而最为美煞他的,当属那条赤红色的鱼尾。

那般艳红逼张、修长如燕的剪尾,如新血染就一般,莹润剔透,像是……

是了,像是世人以之为罕世稀珍的红珊瑚。

红珊瑚、那被称作当世连城之璧的至宝。

若是有幸得上一丛,或许他便可至死衣食无忧,再不用独倚一豆烛昏,攒寒吹满袖,在一束寥落孤清的月霜之下,于窗边苦读至天明了。

……红珊瑚????

这样想着,宋珩才蓦然惊觉那少女用以裹胸的小香衣实在精巧奇绝,色泽如血,质理如油,仔细瞧来,可不就是现成的一株红珊瑚吗??

髓海中似有窸窣鬼语在蚊声唆使,他不禁探出盗宝之手,欲去脱拽澜笑的小衣——

可,手指悬至半空时,却又生生滞下了。

“……此举到底不是君子所为。”

宋珩摇了摇头,口中嗫嚅着,最终还是撤了手。

歇了几晌,体力渐渐恢复了许多,而此桩麻烦尚未功德圆满。其时涸尽霞血的金乌业已全然坠入碧海之央,一团墨色胭脂搽上了青天的冷腮,黛粉润笔,垂垂晕绛过远处的两湾柳细小山,一珰明月石当空悬上,于是妆成的夜之神母便敛着一袖星粲,自纤云端头盈盈地走了下来。

夜色临世,宋珩再度打横抱起了澜笑,直往海边的一处石砌的崖穴走去了。

澜笑是在第三日的正午时分才迟迟醒来。

只因那场锢她深重的稠梦实在太过痛绝,痛至锥心,摧肝沥血,痛得她久久堪才婆娑着一双泪眼挣扎醒来。

她梦到了母亲、她的母河,那一位在千年前得长生点顾、化出人形的澜河神女。她还梦到了琼华海,大片大片的海水清明不再,竟在曜隐云铅之日呈出触目惊心的血红色,不知是为何人泣喷出的鲜血所生生浸出的,赤浪滔天,红潮狂卷,宛若自幽冥之境袭涌而上的一川血洪,浮骸飘骨,时有三两墨羽老鸹自海面嘶鸣而过,万古凄荒模样,再不似她记忆中的琼华大泽。

澜笑便是在这样一场梦魇之中垂垂醒来,她醒来之时,正值盛午羲和把一柱飞粉榴金潲送进了石崖洞口,辉影的光缘,堪堪吻渡上了她的赤尾。

澜笑摇晃着撑坐起身,周身犹然绵软,一羹髓海混沌不堪,如鸿蒙未分时的天地。大抵是她冲破海父水障、又腾身出海时便已动用了大半神力的缘故,随后又急施咒决,欲救一芥凡夫于重重涡流之中,这才惹得周身仙力大起大动,以致章法全乱、自我戕噬,便当即晕去了。

到底还是自己平日用功不勤种下的祸种。想来阿姐离霜在十五岁时,便可轻易掀起十方大川齐奔入海,而她,不过是掐几个小决罢了,居然会乱了仙力,当场晕厥。

对了,自己失去神识之后,那个凡人男子又去了哪里呢?

……该不会真的生生被淹死了不成?!

丽容上攀上几缕痛色,澜笑登时便蹙眉自疾了起来。

若当真如此,自己便是枉顾人命了。海父说过,为仙神者,当慈悲庇世,泽流世人,而她这便算是见死不救了,今后又有何颜面自称神族呢?

“你醒了?”

正忧思痛疚间,只听崖口骤然传来一语如钟洪鸣飘入,彻彻撼醒了澜笑的幽谧心谷。

澜笑仰头盯着眼前青衣玉冠的凡人男子,目瞪如铃,形同痴傻。而宋珩却澹然如斯,面上并无丝毫讶异之色,只是静静地望着呆愣如雕的澜笑,明睿的星目里盛起两盏欣愉。

可那条小红鱼,却骤然在他面前声嘶如妖邪:

“啊——!”

……

——

宋珩花费了好大的气力,才让澜笑相信他不会将她的事说出去。

是有多大呢?直待他辩到唇燥舌干、昼退昏涨、遥遥天海一线擦出第一缕月色的时候,澜笑方才止住了哭,半疑半信地点了点头。

玉魄飞霜,洒下一捧捧凉柔如纱的银色杳雾,平地织起九尺薄绡,拢做一帐缠绵的厢帘,拢掩起沙石岸边那一对圈膝并坐的仙人之璧。

夜下的琼华大泽玉景犹盛,霜波卷华,飞滔蒙银,邈瀚无极的海面一减白日燥燠,黛蓝绸一般缓缓漾荡开荧花粼漪,晃出三千星象,万古禅清之状,竟丝毫不输头顶的九霄银汉。

“听阿姐说,海父与我母亲的初次相见,便是在这样一个月色里。”

宋珩偏过头,看着身边之人为月银髹做琼脂的丽容,一刹失了神。

澜笑抱着自己的赤尾,尾尖闲闲地拍扫着细软的白沙。她眼中明光澄定,一簇月华噗通溅落其中,便愈加显得清莹秀澈,不点烟尘。

“阿姐说,那一夜也是这样好的月色,我海父夜里无眠,闲闲浮水而出之时,恰恰窥至海面之上,我那正蹑云望月的母河白裾飞荡的明艳丰仪,至此成就了一双好姻缘,后来便有了阿姐和我。”

“琼宫律则森严,海父是严令我族之人不得与人族有任何牵绊的,故而今日之事,我还要恳求你一次,切莫告知任何人。”

澜笑转过头来,忧色难掩,水彎眉微微蹙起。而正凝视着她的宋珩,业已飘乎出神久矣,堪堪未从她说起旧事时望月牵笑的妙色中醒转过来。

“宋公子?”

澜笑见他不应,不由轻声唤了一嗓。

“啊,宋某在听。”

斯人如梦方醒,一时满脸窘色。

“还请姑娘放心,姑娘之言,在下定当奉为金科玉律,便是刀横项上,亦绝不吐露半分。”

唯恐澜笑犹不倾信,宋珩翩翩站起身来,合拳躬腰,深揖一回,肃容郑重模样被澜笑看在眼里,总算打消了她心中最后一丝戒备。

澜笑歪着头,笑意盈盈地望着眼前的凡人男子:

“海父说,虽说我们鲛人一族是远古神祇,而自古以来旦若为神为仙者,便要匡扶天道、渡人救世,故而我们鲛人也肩任庇佑你们人族之责。可你们人族素是心性诡谲、恶性奸诈,我族虽为神族,到底也该划清三界,避尔自居。”

“可眼下我望着你却觉得,海父的话、大抵是错了。”

“我想,你或许不是坏人。”

面前逼来明光一道,柔柔抚开布衣书生糜涸许久的心田,宋珩抑不住再度长施一礼:

“圣子曰:君子以诚待人。宋某立誓,如有负信,愿受海倾天谴之罚。”

“你这小书生,真真有趣的紧。”

看着眼前之人一副老儒拘态模样,澜笑清泠泠地笑出了声来。

“好了,总归你是救了我的,我们鲛人向来桃来李答、重义重情,我定然是要报答你的。”

“你且在这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话音堪落,未待宋珩出言相拦,眼前佳人骤然一摆赤色鳞尾,丽丽然地倾身投入了丛丛银涟清波之中,只听“噗通”一声,一朵水花迅迅绽过,辄消湮不见了。

不肖半盏茶的时候,又见一朵水花自铺银的水面之下扶摇而出。澜笑探身出水,腰尾半没于粼波之中,信一扬腕,把手中一株红光莹润的草植之物丢给了宋珩。

青衣书生甫一看清那掌中物什,当即瞪愕结舌。

“再见了,小书生。”

未及他应,眼前之人已腾身离去了。宋珩这才如梦方醒一般惶惶地抬起头。而任他如何找寻,眸光所及的四下不过是溟茫无极的潋银沧海,哪里还有那人瑰丽形容?

宋珩放目远瞭,只见天边云海相接之际,隐隐泛起了一道朱光流熠的赤虹。

——

三日后,直至把两叠厚厚的银票握在手中之时,宋珩犹然感觉如入梦一般。

那一日,琼华大泽之畔,他把卷诵读之际,却恰巧窥到一条女儿身形的鲛人首度鱼跃出海,他一度疑自己是为烈日晃花了双眼,探身去看,却不小心失了足,跌身入海。

彼时,他自己的性命倒是无碍,可那鲛人却因施诀为他筑起水壁,以致术法大折,晕厥溺水。

而他,他不过是拾手把她捡了一捡,她却筹赠了他一株价值千金的红珊瑚。

这一日辰时,绵峦叠嶂的青翠山群尚未捧出一团赤色,鱼肚白的天光堪堪翻越山之神女柔缓的腰线之时,宋珩便已怀揣一只布包,匆忙上路。晨露生凉,蘋风衔雾,青色缎面的翘头履缓缓蹑过曲折蜿蜒的山路,梧枝绿的襟袍荡在足侧,吻醒了青石板路下丛生的苔绒。宋珩翻过了三重山,越过了四湾水,才堪堪自半山腰的小路上,窥到了裹于第一缕熹微中的临镇。

宋珩走下山来,进入了始才垂垂转醒的小镇,左右盼顾了一回,却似无人后,才钻入了镇上那唯一一家典当铺。

店门才开了半盏茶的功夫,便拜入了今日的第一位客人。典当铺的老板拎着副细狭的鹰眼悠悠一瞥,却未将眼前的书生放在眼里。

宋珩一袭青衣长身玉立,衣袍虽是缎面,然无需细瞧,便可看出那旧痕已生的衣间纹理早已呈朽败之势,虽浆洗的倒还干净平整,可因穿磨了许久,洗拧了无数次,料子削薄了不少,本色已褪去了许,隐隐泛出岁月研碾出的花白。单看这书生,倒是俊逸无双,气宇夺人,端是一派玉质风流模样,可,大抵也不过是一个屡考不中的穷酸小子罢了。

“当什么?被褥还是茶碗?”

于是那老板几乎是头也未抬,只蔑然地抛出一问。

宋珩嗫嚅了几回,踌躇半晌也未敢言声。典当铺的老板以为他是还端着迂腐腾腾的儒生架子,想起了什么“贫贱不能移”的圣人诗句来,于是“哼”了一声,一时也懒得理睬了。

可哪知,下一刻,宋珩却自怀中摸出一个粗布包袱,缓缓打开。

一道明丽如霞的绮光,霎时破入眼帘……

宋珩只知红珊瑚珍奇,却也不知竟珍奇到了如厮地步。

两大叠厚厚的银票据子,足以够他吃用三两年不完。眼下,凭借手中这些白花花的票据,他不啻可以建庄开园,还可以买上几百亩良田,再雇上一些个佃头把式,兀自辟谷自居,做个地主员外。过往那无数个守灯苦读的冷夜,仿若一霎时便如经年缥缈的云烟一般,风一吹就散了。

什么“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往昔十余年来,他恪沥心血,日夜不辍,一笔锦绣文章早已琢炼的飞花射玉、纳玑藏珠,可这世道又那里是给本分人苟活的呢?去年科举时,他第五次整拾起陋简的行囊,牵乘一叶孤舟,远涉过群山重水,一入京城贡院。整三夜的笔底烟花,寝食皆已顾不得了,他本以自己此番定是要高中了,哪知最后榜上登第的,竟是那吴员外的公子?

那吴少公子,自幼便是访胭弄粉、寻花问柳之徒,又那里写得出什么好文章呢?不过是全仗着自己父亲的财力,一路层层打点,才捐了顶七品乌纱来戴,摇身一振绿袍,竟越到他头上去了。

可是他父母早亡,自幼根孤,衣麻餐素,从没有一个员外郎的老爹为他开疆铺路。就连身上这唯一一袍青缎,也是为人誊抄兰典才换来的。一恍然沧桑世变,世道衰微,踽踽独行,他竟已在红尘里苦忍了整二十年的苦乐辛酸。

可,那个人身鱼尾的小丫头,不过是一度钻身入水,顷刻就让他寒谷回春了。

宋珩愣愣地看着手中那一叠乱如雪片的票据,懵惑间脚步有如鬼使一般拐了个风,便又往琼华海的方向去了。

凤藻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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